作者 : 林年贞
当我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一阵阵的不适一下子蔓延开来,朦胧中,我感到自己是在黑暗中颠沛,一股寂寞的气息像皮球一样禁锢着我,使我窒息。黑暗的潮水在我周围的空间上下波动着。我开始感到恐惧,这种感觉令我一下子联想到死亡前的预兆,就像是一座坟墓罩在我的头顶。
我试着活动手脚,但是,我的神经中枢似乎失控一般,丝毫不听我使唤。我不得不睁开迷朦的双眼。亮灿灿的灯光一下子射进我的眼睛,一阵嗦嗦的响声回荡在房间里。你一定听到过老鼠半夜咬东西的声音吧,我这时听到的响声就是这样的。然后看到的情景,我想这是我今生看到的最奇怪的一幕:我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脱离我的手臂而在书桌上似乎是写着什么东西,刚才的声响也许就是它书写时发生的。我感到一阵恐慌,一股冷气在我的脑袋中凝固起来,令我噤若寒蝉。这时,一个似是踢倒东西的声音传来,声音在空寂的房间中显得是那么的冷清、凄幽。于是我就看到一双脚在正在房间内四处走动着。房间内一片狼籍(也许是让那双脚踢乱的),它像无头的苍蝇在房间内随意走动,我的皮鞋、靠在墙边的吉他和扫帚都倒在地上,并且许多东西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乱七八糟地横在房间里。一些纸片和彩带在空中飞舞着,不时地变换出许多奇怪的图案来。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鼓声,它似乎骑着月光的金马涉着茫茫月色而来,充盈整个房间,这种声音就像是一种天音在你的耳中回荡着,你很容易就会被它所迷惑。鼓声由弱至强,在周遭时起时灭地回荡着。手掌停止了写东西的动作而和脚一块跳在书桌上,随着鼓声翩翩起舞。在鼓声神灵一般的引导下,过了一会,我的皮鞋又踢哒踢哒地跳上书桌舞蹈起来。水壶也扭动着腰身加入其中的行列,它们围成一个圈,很是抒情地跳起圆舞曲。
这奇异的一幕简直把我看呆了,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切。但愿这一切只是梦境,我想。我很想用手掐一下大腿或是揉一下眼睛,但是我麻痹的躯体沉重得像是被混凝土固定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把昨夜的情景暗地告诉了叶如枫。我自豪地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手和脚竟会脱离我的躯体,并且还会跳舞,真的,我相信谁都不会有我这种奇异的经历。
我总喜欢把自己的一点珍闻或隐私透露给叶如枫,正如他总是喜欢在我面前夸耀他发表的诗歌和小说一样。我和叶如枫一样,都钟情文学,但我现在却连豆腐块大的文章都没有发表过,因此,透露隐私成了我唯一值得炫耀的事。
叶如枫像是听着天方夜潭似的耐心听我讲完,然后用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今天不会是发烧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不过我不会介意的,你说得挺有意思。
他开始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放声大笑起来,并且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引得许多同学都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们。叶如枫一边笑一边学着班主任莫奇老师的姿势用一个手指指着我,喘着气说,你呀!你呀!
我愤怒地看着叶如枫嘲笑我的样子,恨不得马上把他揍上一顿,但是我克制住了,因为火鸡和羽青刚好从我的面前经过,我一下子拉住他们说,你们相信人的手掌和脚会脱离躯体而独自活动的吗?
火鸡一下子甩开我的手说,别说这些废话了,莫奇老师找我,我要马上到他那里,听清楚了没有,是莫老师亲自找我的。说完,他骄傲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带着一脸不屑地离开了。
羽青疑惑地望着我,又看了一眼叶如枫,不解地问道,你说什么呀,我不懂,再说一遍好吗?
我不厌其烦地把昨晚的情景重新描述一遍,并且认真地说,这是真的,如果当时有摄像机的话,我一定会把它拍下来的。
我以为羽青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我失望了,羽青没等我说完,早已和叶如枫笑到一块去了。
一对鸟男女,我愤怒地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又怎会有奇迹出现呢?
整整一天我都没有心思上课,我的脑袋中总是充满昨夜的情景和叶如枫、羽青的笑声。叶如枫一定早就把我的事编成笑话在同学们之中侃起来了,引起一阵又是一阵的哄笑。于是,我便感到自己正被笑声淹没、埋葬,我便想冲到他们面前,拍着他们的桌子咀咒他们,我想对他们说,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是不可以这样嘲笑我、讽刺我。然而我没有,一看到羽青那对清伶伶的眼睛,我所有的怒气全都消失了,我不想在羽青面前失掉男子汉的风度。因此,我总是只能用冰冷的目光作武器,像掷匕首一样投出我冷竣的目光。我想,即使不能在拳脚上战胜他们,我也要用目光来打倒他们。我把阿Q的精神胜利法运用得淋漓尽致。我总想对鲁迅先生说一些感谢的话,感谢他为一些想打架而又不想动拳头的人创造了世间最厉害的武器。每次怒气消失之后,我总会拿出鲁迅先生和莎士比亚的相片(都是从书本上复印的)来看,我总是在想,如果阿Q能从罗密欧手中抢到朱丽叶,他就再也不会说吴妈的脚太大了,兴许鲁迅先生还能和莎士比亚攀上一门洋亲呢。
我曾经说过,我的白天是黑夜。我总是与别人一切正常的规律相违背。我像一只猫头鹰一样颠倒了我的黑白世界,在我的意识中,黑夜便是我的白昼,只不过在别人的眼中,在视觉上和常识上是被人限定的。
现在,我行走在一条空明的大街上,从华灯初上到声稀人散的午夜,我像幽灵一般在街上游荡。街上行人无几,这个时候是没有人会出来的,只有一对对窃窃私语的情侣偶尔相依相拥地从我的身边经过。如果他们能够回头看一下的话,他们一定会惊奇地发现,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男孩会在路灯下看书或者做着功课,有时他还会像发疯的野兽似的在大街上奔跑,和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谈话,和狗一起谈鲁迅、莎士比亚、毕加索和梵高(当然狗是不会明白他所说的一切的,而他却乐此不疲地这样做着)。他有时候会和狗一起嬉戏、打闹、追逐,趴在人家的窗下偷看。
我记得在来城里之前,在我九岁的那年冬天,我闲极无聊地在村里游荡,经过村中那位专门跳大神的七姑门前,一下子好奇心起,偷偷地趴在窗外窥视起来。我知道七姑常常向别人卖一种叫神符的避邪的东西,说烧成灰后冲水喝了能治百病。村里人愚昧,竟也信了她的鬼话。有一次我不知得了什么病,怎么也治不好,妈妈用那种神符烧成灰冲水给我喝,害得我肚子一下子闹了个翻江倒海,差点连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但是我的病却也莫名其妙地好了。我很想揭穿七姑的鬼把戏,虽然当时只有九岁,但我知道我比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要早熟得多。
我很小心地趴在七姑的窗前,从那窗眼往里瞧,却看见七姑正靠在床上剪一种从杂贷铺里买回来的七分钱一张的黄纸。她把一张大大的黄纸剪成许多正方形的小张片,然后折叠成三角形,再用笔蘸上红墨水在上面画上一些鬼画符一样的图案。这样就做成一个让我们喝了能治百病的神符了。当我把这秘密告诉爸爸和妈妈的时候,他们当然不会相信一个九岁的小孩的所说的话,并且还说我冲撞神灵了,要带我去七姑家赔礼赎罪。我一想起那次喝的神符水就恶心起来,我当然不会再去受活罪了。为此,我跑到村后的土丘里呆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妈妈泪眼汪汪地哭着找我的时候,我才大摇大摆地回到家里。
这种偷窥的坏习惯也许就是在那时潜意识留下的,现在每经过一个窗口,我都会忍不住停下来,静心聆听一会或是把头凑上去偷看一下,然后飞也似地逃走。
街道在黑夜的沉默中显得更加寂寞。夜色弥漫,像一团巨大无比的黑幕把整座城市围罩起来,在昏暗的街灯下,显得是那样的深沉,仿佛一只潜伏的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吐着城市遗弃的各种意识、精神和物欲的垃圾。一个散发着冷清灯光的路灯上,几个避孕套和一个胸罩挂在上面,在夜风中随意飘摇,像某个国家的国旗一般,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吃吃的淫荡的笑声。那些高大的楼房,巨大的投影在街道上交错纵横,远远望去,如无数条深邃无垠的黑洞一般横在黑夜深处。黑暗的墙角,偶尔可听到几声呢喃情话;或是发情的狗在交配时的声响。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自由地走动着,这时是我最自由、最惬意的时刻,我可以在这广阔的黑暗世界中随心所欲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我思想的骏马可以任意驰骋。这里没有禁锢、没有功课的困扰,没有各种勾心斗角的事发生,因为这个世界如今只有我一个人拥有,我拥有自己的黑色的白天,我是自己白天的主人,我随意地支配着自己。
经过学校的一个拐弯处,我竟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猛地惊了一下,也许他想不到这时候竟还会碰到人。从他那惨白的脸上我可以猜想,他一定是以为撞上鬼了。我更想不到那人竟是班主任莫奇。他一见到我马上尖声叫了起来(声音特尖,特利,在夜色中传得很响,很远):你怎么会在这里的?我以为撞鬼的。
幸好我的手中还拿着一本书,我扬着手中的书说,睡不着,只有到外面看书。
莫奇孤疑地望着我说,我记得你没有在学校寄宿的,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学校附近出现?
我想他一定是怀疑我偷东西了,我撇撇嘴说道,我家就在距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停了一下,我不屑地说,但我不会干任何坏事。
莫奇掏出香烟点着吸了起来,他烦躁地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时候还出来逛吗?你知不知道,是我老婆不让我进门。
借着黯淡的灯光,我看到莫奇的脸色猪肝一般涨红了起来,他激动的样子就像一只咆哮的野兽,眼睛放出幽灵一般的光芒。莫奇不断地吸着烟。他说,我他妈的今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娶了她做老婆,克扣我每个月的工资不算,还逼我为她的表弟向学生售盗版的练习题资料,她也是老师,凭什么要我干这些事?今天就因为我用一点奖金买了包好一点的香烟便不许我回房睡觉,他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莫奇滔滔不绝地向我倾吐苦水,他往日在我眼中为人师表的形象一下子荡然无存,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现实的生活压抑得只剩下被虚弱的灵魂支撑起来的脆弱躯体,他白天所披挂的虚假外表在夜晚原形毕露,人性最初的本性暴露无遗。在另一个白昼里,我所见到的同一个人却又见到另一个他的存在,另一种思想上的渲泄与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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